方地山(1873-1937),原名尔谦,字地山,别署大方,江苏扬州人。著名学者、书法家,尤其擅长撰联,为人所作嵌名联,皆为即兴,从不起草,浑然天成,词意极工,往往将典故自然融入,不留斧凿之痕,堪称一绝,时人誉为“联圣”。他曾任袁世凯的家庭教师,袁克文从其问业,并为其刊印《无隅联语》。
张大千(1899年5月10日-1983年4月2日),本名张正则,后改名张援、张諠、张爰,法号大千,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具有世界影响的中国画大师,书画、篆刻、诗词都无所不通,与齐白石有“南张北齐”之称,徐悲鸿赞其为“五百年来一大千”。
这两位民国名人自从相识后交往密切,联来墨往,雅趣横生,留下文坛艺界佳话。
张大千曾写信向方地山求联,书信墨迹如下:
【释文】
大方先生道席:
日前承赐题诸画,感甚感甚。兹更有无厌之求,欲乞楹帖五副,都缘爱慕,致忘烦劳,先生当掀髯一笑,俯而允之也。专此敬颂,动定安适,它不一一。谨定。
后学张大千顿首顿首。
善孖一副(二家兄,善画虎,故号虎痴)
文修(四家兄,近以造林居皖南)
大千自求一副(以上三联求赐撰)
丹林(与散原先生交颇深)
玉岑(朱古微先生之弟子)
一次索联五副,不但自求,还代替他人求索,显然两人感情非同一般。从张大千的另一幅墨迹中,我们看到所求之联已有成品。
趁有闲暇,沏一杯香茗,凝眸读帖赏联。
凝视自宜同好梦;
素心相约佩绿兰。
初读此联,并无奇处,细细品味,方知机关。了解张大千情感史后,我们看出此联的奥妙,原来此联运用了镶嵌之法,首尾四字分别嵌进了张大千二夫人黄凝素和三夫人杨梦兰的芳名。
张大千与二夫人黄凝素
黄凝素容颜姣好,身材苗条,精明干练,秀外慧中,且懂绘画。大千有事,常和她商量。张大千在韩国爱上池春红,欲带回国内,将他与春红的合影寄给黄凝素,信中附小诗征求她的意见。诗云:
依依惜别痴儿女,
写入图中未见狂。
欲向天孙问消息,
银河可许小星藏?
张大千又以黄凝素的口吻,写了另一首小诗:
触讳踌躇怕寄书,
异乡花草合欢图。
不逢薄怒还应笑,
我见犹怜况老奴。
张大千与三夫人杨梦兰
三夫人杨梦兰,原名婉君,后大千给改作宛君,北平唱京韵大鼓艺人。梦兰有燕赵儿女豪气,又时作男儿装束。据传新婚前,二夫人黄凝素曾作说客,称自己生育过多,照顾子女不及,因此难免对夫君之笔墨生涯伺候不周。现与梦兰情同姊妹,希望代她侍奉夫君,遂为一大佳话。
人皆惠然肯;
我亦自求多。
这一副对联属于“歇后联”,亦称“缩脚联”。以成语“惠然肯来”“自求多福”“缩”掉最后一字而成联。其“歇后语”为“来、福”,即歌女之芳名,其语皆源自《诗经》。
《诗经·国风·邶风》:“终风且霾,惠然肯来,莫往莫来,悠悠我思。”
(狂风席卷扬尘埃,是否他肯顺心来。别后不来难相聚,思绪悠悠令我哀。)
《诗经·大雅·文王》:“无念尔祖,聿修厥德。永言配命,自求多福。”
(感念你祖先的意旨,修养自身的德行。长久地顺应天命,自己去寻求更多的福祉。)
民国赵元礼《藏斋诗话》有赞曰:友人方君地山为歌妓来福撰一联曰:“人皆惠然肯,我亦自求多。”上下联分藏两字,巧不可阶。予为范老偶诵之,范老大欣赏,谓他人无此聪隽也。
第三副对联是题永古斋:
夏鼎商彝永宝用;
奇书异画古香多。
夏鼎商彝,谓夏代的鼎,商代的彝器,泛指古董。成语用此处,甚是切合。对联运用“鹤膝格”嵌入“永古”二字。
第四副对联:
君子和声鸣玉佩;
丈夫唾手耻公卿。
此联上下末字嵌“佩卿”。唐初·魏徵《奉和正日临朝应诏》:“锵洋鸣玉佩,灼烁耀金蝉。”明·康海有诗句云:“由来丈夫志,唾手出青冥。”佩卿,可能是琉璃厂佩文斋裱画店的老板张佩卿,与张大千素有交往。
料应踞地作虎跳;
得全其天皆痴人。
这是方地山为张大千二哥张泽所撰之联。
张泽
张泽,字善孖,一字善子,号虎痴,蜀内江人。早承家学,幼时即通绘事,人称山水比唐六如、郑穆倩;人物如陈老莲、张大风;走兽法李龙眠、赵松雪,无不精妙,尤擅画虎。柳亚子曾为善子、大千昆仲二上黄山题诗道:
蜀国双髯并世英,
元方磊落季方清。
世间蛮触关何事,
一笑黄山顶上行。
方地山此联称赏张善子艺术才能及执着精神,嵌“虎痴”两字而不露痕迹。
张泽与朋友及老虎合影
最后两副赠张大千嵌名联流传甚广,颇为人们赞赏。
其一:
送大千之日本。
世界山河两大;
平原道路几千。
此联眼界宽广,景象壮阔。世界之间,高山矗立,河流奔腾,堪称伟大。辽阔平原,一望无边,道路纵横,何止万千。自然的感慨之中,上下联末嵌入“大千”,有心而无痕。
其二:
八大到今真不死;
半千而后又何人。
这一副嵌名联,结合受赠者的职业特点,巧妙地以古代画家作比,肯定了张大千的绘画艺术的高度。
八大,指朱耷(1626-1705),明末清初画家,江西南昌人。入清曾削发为僧,先后取号雪个、个山、人屋、八大山人等。所作花鸟,每以“白眼向人”,所署“八大山人”,笔形似“哭之”或“笑之”,寄寓故国之痛。书法学二王及颜真卿,自成一格。与石涛、弘仁、髡残并称清初四高僧。有《八大山人诗钞》、《八大山人书画集》。
半千,即龚贤(1599-1689),字半千,号野遗,又号柴丈人,一名岂贤。昆山人,寓居江宁,期间曾徙扬州。于清凉山下筑半亩园。明清之际著名画家,“金陵八家”之一。工诗文,有《香草堂集》。其词见《古今词汇三编》等词总集。
方地山的联语,张大千的行草,两者珠联璧合,相得益彰。有人赞大千这幅书法作品“气韵连贯,潇洒奇逸,笔走龙蛇,如江河之势一气呵成,连绵不绝”。
两位民国著名人物的忘年交,友谊始终不移。在方地山去世多年后,张大千仍念念不忘。方地山有行书五言名联:
开张天岸马;
奇逸人中龙。
对联出自洛阳龙门石窟的石刻字,相传陈抟老祖手书。方地山此幅书法作品自在挺峭,有山林气。后来张大千在“台湾联圣”张佛千处见此书法作品,情不自已,撰写跋文道:
佛千宗兄出观地山先生宝墨,谨题以志怀抱。七十一年秋大千张爰。
联有真情,墨含深爱,两位名人均已仙逝,但联韵墨香历久益醇,氤氲着文苑艺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