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月2日,浙江美术馆重新开馆后的第一个周末。经历了约两个半月的闭馆整修,上周末,有不少老观众都赶来来看浙美这个老朋友,同时也有很多新朋友从外地甚至台湾专程赶到美术馆。
当日开展的"健笔蟠龙——王铎作品展"带动了大把人气。看着这些王铎的大作,观众皆惊叹于王铎“一日临帖,一日应请索,以此相间,终身不易,五十年终日矻矻而不缀止”的勤奋,又好奇他是如何把握“如灯取影,不失毫发”的入帖和“不规则摹拟”的出帖之间的平衡。为了让大家深入了解王铎。浙江美术馆也邀请来了学术大咖——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薛龙春为大家带来讲座。
讲座有多火爆?开场前一个小时就已经有观众在门口守候,入场时更是排队排起了大长龙,没有抢到票的观众也拿出了十二分热情等待入场。真没想到,眼下学术讲座也排起了长队,连台阶也密密麻麻坐满了人。
薛龙春在《王铎临古的创造性》讲座中,主要通过临古活动来观察王铎的创造性。
临摹范本
在王铎以前,我们知道的取法范围比较大的是明中叶的祝允明,张凤翼说他“弄一车兵器”,也是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,但王世贞总结的也就是晋唐宋元的一流名家。相比之下,王铎留下了近300件临作,统计和排比这些作品,我们发现他的取法范围包含了接近100位书法家(包括无名氏)的300件作品,这在王铎以前是难以想象的,从某种程度来说,他的临摹带有一种炫耀性。我们今天所知的宋代以至明末清初的刻帖,王铎都曾学习过,此外还有大量的单刻帖。
王铎的临帖活动从未停止过,今天所知最早一件,是1624年他刚刚庶吉士散馆任翰林院检讨时期,最晚一件则是他去世前一年,也就是1651年9月。可见他一直保持着临帖的习惯,无论在官署、家中,还是旅途。
再看他每天书写的量,我所知道写的最多的一天,是1649年2月17日,他正在会试考场,这一天稍有闲暇,但不断有人拿扇子来,拿绫卷来,多如牛毛,这一天他一共写了四五十件。
临《汝帖轴》的题跋中,1646年8月2日,他临帖15件。他真不是吹牛的,除了我们展览中的这件作品,朵云轩所藏《临柳公权》也是写于这一天。
但是王铎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他不学怀素,怀素是一个重要的草书家,王铎自己也擅长草书,可是他认为怀素坏了规矩,故不加临学。他多次声称所学的是张芝、王献之、柳公权,在上海博物馆一件作品的题跋中,他说有人认为他学了怀素,于是连续写下了三个“不服”。王铎不学怀素也许是大家熟知的,但有两位是大家想不到的:宋代的苏轼和黄庭坚在明代非常受追捧,但王铎的临摹作品中,我们真的一件临摹苏黄的都找不到。这或许与王铎对苏黄的诗文不屑一顾有关。他认为宋元弱嫩,不敢宗法。又说“诗文不愿观苏轼”,“学诗誓不傍苏、黄”。
但奇怪的是,王铎学很多名气一般的书家的字,像南朝梁的王筠,王铎这一生曾多次临摹他的作品,在王铎之前,似乎从未有人注意过他。
改变字样
王铎竟然还有一本文字学著作,叫做《字牖》。他讲述编纂的目的在于,今天研究字学的人少了,所以毫厘之差就产生很多错误,“盖俗字、野字、吏书、商贾字、及演义传奇一种邪书,浸淫以夺正体。”在1646年《致戴明说》中,王铎再次写道:“《六书故》说文字皆有稽,所谓野字、吏书、市巷方言、稗官小说、僧道,稽诸经史,腓痹之疣耳。”王铎的出发点,是希望文字能够回到一个纯正的轨道上来。而具体的方法,则是以楷书或隶书的用笔,写篆字的结构,当时人称王铎写的是“奇字”。
正因为如此,在临摹时,他不惜将古人法帖的字样进行修改。这是《拟山园帖》里收录的临卫夫人等人的小楷,在这个表中,我们发现临本与范本有很多字的写法不一样。比如“皇”从自不从白,“孔”则是子加人,“恒”字本是宋人避真宗讳,最后一横缺笔,但这些都为王铎所遵照。由于王铎的时代文字学研究的水平不高,所以许多他写的古字——如“素”其实是个错字。他拼命想维护正体,可最终不免也有错误,在乾嘉以前,整个文字学的研究成果不足以支撑王铎的愿望。故清初学者如冯班等人就说,我们写字要避免俗字,更要避免古字,并直言这句话就是为王铎开的药方。
王铎对古字的兴趣,在当时文人的笔记当中多有记载。谈迁就说他喜欢作诗文,里面有很多奇字,一有人来了就拿出来读,为人说诗、解字。梁清标的哥哥梁清远的一个记载非常有意思,他们弟兄俩和王铎聊天,讲了半天这两个人有急事要走,已经上了马了,王铎还要拉着继续讲。因此到他家来聊天的客人,有一半都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走的。王铎的迂阔可见一斑。
割裂与杂糅
王铎临帖,多有割裂原帖的上下文,将诸帖杂糅的情况。这两天我看到展览新闻里说杭州办王铎大展,特地举了王铎以“到杭州”开头的一件作品,落款是1645年闰六月。王铎来过杭州,1627年他到福建任乡试主考官时就曾经过杭州,1644年躲避北方李自成动乱,也曾寓居杭州、绍兴,甚至还到过宁波。但1645年的闰6月他真的没有来过,投降以后,他基本被看管的状态,顺治帝钦点的需要带到北京的降臣名单里,就有王铎。为什么我说的这么肯定呢?因为这件作品实实在在是一件临摹作品。
这件作品临摹的是白居易的字,收录在名为《颜柳白米》的宋代刻帖中,国家博物馆藏有拓本。所以如果没有做仔细的文字整理,你没有办法发现,一般人看到真以为他到杭州来,因为那个时间段看起来也差不多。这件作品和原帖比较,你会发现少了很多字“……到杭州已逾(岁)时,(公私)稍暇,守愚养拙,聊以遣,(恃在掖垣时),每承欢眷,拜谒(未期)……”王铎临帖漏字是常有的事情,但主要发生在立轴,手卷和册页很少见。这是因为册页也好、手卷也好,长度是可以无限拉长的。立轴则不同,三行大概也就三四十字,多余了就必须有所删减。
我曾对近300件王铎临作做过统计,发现凡是有这一类型的字,他的立轴临摹作品,就会将这个段落删除,这造成了文句的完全割裂,观众不晓得这个文本在说什么。但这是有原因的,王铎不是玩文字游戏。前面我们说,王铎一生临摹了那么多法帖,但王羲之《奄至帖》、《嫂弃背再周帖》《兄灵柩帖》、谢安《每念帖》等忌讳字极多的法帖,在王铎的传世临摹作品中也从未出现过。
虽然前面我们有各种合理的推测,但王铎还是将我们观看书作的习惯给调整了。通常我们看一件作品,下意识都会读一读。对不起,我这个作品你不要读,你读不懂,我也不需要你读,你就看好了。但这些脱离上下文的文本编织在一起的时候,书写全脱离了文学的意义,而成为纯粹的视觉性的东西。文学上的无意义,恰恰是王铎带来的新的意义。